一、引言:为何医疗保健市场容易失灵

医疗保健不同于普通商品,经济学家肯尼斯·阿罗(Kenneth Arrow)早在1963年就指出它具有以下特征:

  1. 信息不对称严重:医生(供给方)比患者(需求方)更懂病情和治疗方案,患者难以判断医生是否提供了正确的诊断与治疗。
  2. 学习困难:许多疾病是自限性的(self-limiting),即使不治疗也会自然康复,导致患者难以通过自身经验判断治疗是否真正有效。
  3. 外部性显著:个人健康行为会影响他人,如传染病的防控具有明显的正外部性;反之,错误治疗或滥用药物也可能通过社会学习传播错误行为。

因此,完全自由放任的私营医疗市场容易导致服务质量低下、过度用药、误诊误治,甚至假冒伪劣药品泛滥。阿罗认为,医疗领域的不干预政策是不可接受的,因为市场自身无法提供足够质量保障。

二、自学诊断的困难:为什么患者难以判断医疗质量

(一)自限性疾病与信念固化

许多常见疾病(如普通感冒、腹泻)是自限性的,无论是否用药都会在一定时间内康复。如果患者先入为主认为“吃药有效”,那么康复后会通过贝叶斯更新强化这种错误信念,从而难以纠正。

  • 案例1:在印度乌代布尔(Udaipur)地区,研究发现60%的私营医生就诊以输液或注射结束,即使很多情况下并不需要(Banerjee, Deaton, Duflo, 2004)。
  • 案例2:在乌干达,假冒疟疾药物泛滥,部分源于患者难以区分真药与假药(Björkman et al., 2012)。

(二)外部性与社会学习

健康行为具有传染性,但错误治疗也会被模仿。在缺乏可靠信息的环境下,患者难以从他人经验中学习正确做法。例如,在乌干达的研究发现,“天真”消费者(无法区分药品质量)比例越高的村庄,假药比例也越高。

三、假冒药品市场:信息失灵的一个典型案例

Björkman, Svensson, Yanagizawa-Drott(2012)在乌干达进行了一项关于疟疾药物质量的研究:

  • 在99个市场中,37% 的药品是假冒的(有效成分不足或完全没有)。
  • 价格并不能反映质量:同一村庄内不同药店的价格与质量无关,说明市场未能通过价格信号区分质量。
  • “天真”消费者比例越高的村庄,假药比例越高,表明信息障碍阻碍了市场自我净化。

干预实验:在部分村庄引入高质量、低价的品牌抗疟药。结果发现:

  • 整体上药品质量上升、价格下降;
  • 但在“天真”消费者多的村庄,改善程度较低,说明信息障碍阻碍了市场自我净化

四、医疗提供者的资质与能力:来自印度的证据

Das et al.(2016)在印度多个邦的农村地区开展调查,发现:

  • 77% 的私营医疗提供者没有医学学位
  • 18% 拥有非医学学位(如BAMS, BHMS等替代医学学位);
  • 仅有 4% 拥有MBBS(相当于美国MD)学位
  • 在典型村庄中,平均有3.3个无资质提供者,不到1个有资质提供者,仅20%的村庄拥有至少一名MBBS医生。

公共部门医生资质更好且免费,但仅占 20%~25% 的市场份额(在设有初级卫生中心的村庄中)。

(一)知识测试:临床情境问卷(Vignettes)

研究者通过标准化情境问卷测试医生知识水平,例如:

一位母亲带孩子来看腹泻,已持续2天。正确做法应询问粪便情况(是否有血或黏液)、检查脱水迹象(如囟门凹陷),并建议口服补液盐(而非抗生素)。

Das, Hammer, Leonard(2008)使用项目反应理论(Item Response Theory) 构建医生能力指数。结果显示:

  • 不同国家医生能力差异大(如印度医生很少检查囟门,而坦桑尼亚医生更常询问);
  • 整体能力水平低:医生需高于中位水平才能做到“不伤害患者”;
  • 在印度,合格的私营医生能力优于公共医生,但公卫中心医生仍优于无资质者。

五、医生实际行为:知道与做到的差距

(一)两种测量方法:

  1. 直接观察:记录医生接诊时间、提问次数、体格检查次数、开药数量。尽管存在“霍桑效应”,但数据显示即使有人观察,印度医生平均接诊时间仅约2-3分钟。
  2. 标准化病人(Standardized Patients, SP):训练有素的演员扮演特定症状患者,测试医生实际处理能力。研究发现:
    • 医生很少怀疑SP身份,且投入越多越相信其真实性;
    • 即使对于儿童腹泻等无法直接带患儿的情况,也可通过代理人描述进行测试。

(二)国际比较数据(表1):

国家/地区 接诊时间(分钟) 提问次数 体格检查次数 开药数量
印度德里 3.80 3.20 1.09 2.63
巴拉圭 8.33 8.23 2.65 1.52
坦桑尼亚 6.32 3.96 1.51
比利时 15.0

注:印度数据来自Das et al. (2016),巴拉圭、坦桑尼亚、比利时数据来自Hammer & Leonard (2009)等研究。

(三)治疗模式(表2):

不同地区医生正确治疗率差异显著,但过度用药和错误治疗普遍存在

地区 正确治疗率 过度治疗率 错误治疗率 开抗生素比例
印度德里 10.8% 10.0% 89.2% 54.0%
中国某省 36.1% 12.4% 63.9% 51.2%
肯尼亚 52.4% 31.3% 47.6% 54.8%

注:正确治疗指仅给予必要治疗;过度治疗指给予不必要的额外治疗;错误治疗指未给予必要治疗或给予错误治疗。

六、“知道与做到”的差距

即使医生知识水平提高,实际行为改善有限。图表显示:

  • 医生知识水平随资质提升(如MBBS医生知识显著高于无资质者);
  • 实际正确治疗率远低于其知识水平
  • 这一“知道-做到”差距(know-do gap)在资质较高的医生中甚至更大,可能源于激励不足(如按药品销售获利)或时间压力。

七、为何患者仍选择私营部门?

尽管私营部门质量低下、价格高、错误治疗普遍,但仍是大多数人的首选:

  • 在印度中央邦(Madhya Pradesh),89% 的患者选择私营医生,即使有合格的公共医生在村中;
  • 在乌代布尔,仅20%就诊去公共部门,28%去传统医者,其余均去无资质私营提供者;
  • 德里的研究显示,平均每15分钟步行范围内有70家私营诊所

原因分析

  • 公共部门医生缺勤率高(在某些地区达50%)、服务态度差、等待时间长;
  • 私营医生接诊时间更长、提问更多、态度更好,尽管其知识水平可能更低;
  • 患者即使知道私营医生可能不合格,仍选择其“服务态度更好”的诊疗体验。

八、如何改善医疗供给?四种政策实验

(一)激励公共部门

Banerjee, Duflo, Glennerster(2008)在印度乌代布尔对护士实施出勤激励:每周一必须到岗,缺勤扣工资。结果:

  • 初期出勤率上升;
  • 随后护士通过“请假”漏洞规避惩罚,出勤率再度下降;
  • 患者使用率未明显提升,显示“自上而下”的激励若缺乏基层需求,难以持续。

(二)社区监督与赋权

Björkman & Svensson(2009)在乌干达实验:通过社区会议、健康中心对话等方式,让居民监督公共医疗提供者。结果:

  • 医疗人员出勤率从47%下降至34%;
  • 5岁以下儿童死亡率从144‰下降至9‰;
  • 干预成本极高,难以推广,后续简化版实验未见效果。

(三)提升消费者信息与诊断能力

Cohen, Dupas, Schaner(2015)在肯尼亚实验:补贴疟疾快速诊断试纸(RDT)和抗疟药。结果:

  • 即使有RDT,患者仍常不遵循检测结果(阴性后仍服药);
  • 部分原因是对新检测技术不信任(传统检测误差高,新检测未建立信誉);
  • 因此,单纯提供信息工具效果有限。

(四)培训私营无资质医生

Banerjee, Chowdhury, Das, et al.(2015)在西孟加拉邦对无资质医生进行9个月培训,强调基本医疗知识和安全操作。结果:

  • 平均出勤率仅56%,无证书激励;
  • 正确治疗率显著提升,缩小了与公共医生的差距;
  • 培训并未增加知识(vignette得分未变),但提高了执行度(更常完成检查表项目);
  • 培训后他们仍倾向于开具不必要的抗生素,可能与盈利模式有关。

九、政策建议总结

  1. 承认现实:完全取缔无资质私营医生不可行,且不符合基层医疗需求。在许多发展中国家,他们是医疗供给的主力。
  2. 培训与规范结合
    • 强制无资质医生参加基础安全培训(如无菌操作、急救);
    • 定期考核并发放可展示的证书;
    • 鼓励使用标准化检查表(checklist),提升诊疗一致性。
  3. 监管与参与并重
    • 限制抗生素等药品的滥用,分离诊断与售药利益;
    • 将私营医生纳入公共卫生项目(如妇幼保健、结核病防控、COVID-19筛查);
    • 他们是最接近患者的群体,可成为公共卫生网络的重要一环。
  4. 提升系统可信度:通过质量可靠的检测工具、药品供应链透明度、公共宣传等方式,逐步建立患者对医疗系统的信任。

十、结论

医疗保健市场因信息不对称、外部性和学习困难而容易失灵。无论是公共还是私营部门,服务质量均不理想。单纯增加供给或激励效果有限,需结合培训、监督、技术工具与社区参与,才能逐步提升医疗系统的整体表现与可信度。未来的研究与实践应继续探索如何在资源约束下,构建可持续、高质量且可及的基层医疗服务体系。


本讲义基于Esther Duflo教授在MIT课程“Development Economics”中的讲座内容整理而成,主要参考文献包括:

  • Arrow (1963), “Uncertainty and the Welfare Economics of Medical Care”
  • Das et al. (2016), “The Quality and Accountability of Healthcare in India”
  • Björkman & Svensson (2009), “Power to the People: Evidence from a Randomized Field Experiment on Community-Based Monitoring in Uganda”
  • Cohen, Dupas, Schaner (2015), “Price Subsidies, Diagnostic Tests, and Targeting of Malaria Treatment”
  • Banerjee et al. (2008), “Improving Health Care Delivery in India”
  • Banerjee et al. (2015), “The Untapped Potential of the World’s Unlicensed Doctors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