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展经济学讲义:打破贫困陷阱?“毕业”方法

一、课程导入:从理论争议到政策实践的衔接

在上一次课程的结尾,我们聚焦于贫困陷阱的核心判断逻辑——通过分析“当前收入/资产与未来收入/资产”的映射关系强度,推断是否存在多重稳态(即贫困陷阱)。当时我们花了大量时间讨论收入-营养-生产力的传导链条:我曾明确指出,尽管营养对生产力存在正向影响,但这种影响的强度不足以抵消“营养对收入的弹性小于1”这一关键事实。这意味着,Dasgupta和Ray提出的“营养驱动型贫困陷阱”,虽作为发展经济学的现代经典被广泛研读(正如我回应Recca的问题时所说,这篇论文是“人人必读”的文献),但其描述的核心机制在实证层面可能并不成立。

不过,必须强调的是,学界关注这篇论文,并非单纯认同其营养机制,而是因为它所代表的“基于收入/资产与未来回报非线性映射的贫困陷阱”思路,在领域内反复出现——从健康到教育,从创业到劳动力市场,这种“低水平锁定”的逻辑具有广泛启发意义。今天,我们将跳出具体机制的争论,转向“结果导向”的实证分析:无论机制如何,贫困陷阱是否真的存在?我们能否找到一个场景,观测到“当前资产与未来资产”的关系不仅存在非线性,还能跨越45度线(资产保持不变的基准线),从而形成“低稳态-不稳定阈值-高稳态”的三重均衡?

与此同时,我们不能忽视政策实践的现实:当经济学家在课堂上讨论理论时,政策制定者、公益活动家、NGO早已基于“贫困陷阱存在”的信念,设计并推行了针对性项目。其中,“极端贫困人群计划”(Ultra Poor Programs) 是贫困陷阱理念最直接的产物——这类项目在过去十几年间大规模推广,恰好为我们提供了“直接检验贫困陷阱是否存在”的绝佳机会。今天的课程,就围绕这类项目的设计、评估与证据展开。

二、“毕业”计划的起源与完整设计:BRAC的创新实践

(一)计划起源:BRAC的小额信贷困境

“毕业”计划(Graduation Approach)的核心愿景是让极端贫困人群“从贫困中毕业”——类比大学生毕业脱离校园,这些家庭将永久脱离贫困状态。该计划由孟加拉国的大型非政府组织BRAC(孟加拉国农村促进委员会)设计,这里需要纠正一个常见认知:很多人熟悉格莱珉银行(Grameen),但BRAC的规模更大、业务更全面——它不仅运营小额信贷,还开办学校、健康中心、抗腹泻项目,在COVID-19期间也开展了大量援助工作,如今已扩展到全球南方(如非洲、东南亚)多个国家,但根源始终在孟加拉国。BRAC的创始人于2022年左右去世,是一位备受尊敬的公益领袖,其理念深刻影响了全球反贫困实践。

BRAC设计“毕业”计划的直接契机,是其小额信贷业务中发现的“空白群体”:当BRAC在村庄推广小额信贷时,发现有一部分最贫困的村民甚至不愿申请贷款。深入调研后发现,这些人并非“不想脱贫”,而是缺乏最基础的生产资本和能力——他们没有可行的创业项目,甚至连“维持贷款还款”的信心都没有,小额信贷对他们而言“门槛过高”。于是BRAC意识到,需要为这部分群体设计一套“入门级”的支持方案:不是贷款(避免债务压力),而是通过无偿的资本注入,帮他们开启小型生产活动,再逐步衔接小额信贷或其他正规经济活动。

(二)计划的完整实施流程:从识别到支持的全链条

“毕业”计划是一套高度精细化的综合干预方案,每一步都针对极端贫困人群的核心痛点,具体流程可分为“目标识别”和“多维支持”两大阶段:

1. 目标人群识别:社区参与式筛选(Participatory Resource Mapping)

识别过程完全由村民主导,确保“最贫困者”被精准定位,具体操作极为细致:

  • 第一步,村民集体用卡片对全村家庭按“财富水平”排序,先将所有家庭分为“较富”和“较穷”两半;
  • 第二步,对“较穷”的一半继续拆分,经过3-4轮筛选(比如先拆为“次穷”和“极穷”,再对“极穷”拆分),最终每村确定4-5户(数量因村规模而异)“极端贫困家庭”——这些家庭是村民公认的“最需要帮助的人”。

当我们深入分析这些家庭的背景时,会发现一个鲜明共性:他们的贫困往往与明确的悲剧事件相关。例如:

  • 近70%是女性户主家庭:丈夫要么去世(如因疾病、事故),要么因残疾、慢性病丧失劳动能力;
  • 部分家庭因“一次性冲击”陷入绝境:如家人患重病导致医疗负债、自然灾害摧毁唯一的农作物或房屋;
  • 生计方式极端脆弱:主要靠乞讨、临时零工(如帮人收割庄稼)为生,居住在村庄边缘的简陋房屋中,社会融入度极低——有些女性甚至很少参与村庄的公共活动(如宗教仪式、村民会议)。

2. 核心干预组件:“资产+支持”的多维包

一旦确定帮扶对象,BRAC的工作人员会定期上门对接,提供一套“组合式支持”,核心组件包括5项,且每一项都有明确的设计目的:

干预组件 具体内容 设计目的
生产性资产转移 无偿赠予生产性资产,家庭从菜单中选择:
- 孟加拉国:牛、山羊
- 秘鲁:豚鼠
- 埃塞俄比亚:蜜蜂
- 通用:缝纫机、小生意启动资金(如采购商品的钱)
实践中70%以上家庭选择牛
提供“初始生产资本”,避免贷款带来的债务压力;牛的适应性强(可产奶、繁殖、耕地),是风险最低的选择
短期收入支持 根据资产类型和国家差异,提供4-8周的生活津贴(如孟加拉国约每周1.5美元) 防止家庭为解决“眼前温饱”变卖刚获得的生产性资产(如卖牛买粮),度过资产“空窗期”
技术支持 针对资产提供专业指导:
- 牲畜:接种疫苗、饲养技巧培训
- 小生意:陪同采购、教记账、指导市场定价
- 基础技能:教乘坐公交车(方便去市场)
弥补极端贫困家庭的“技能缺口”,确保资产能有效产生收益
群体会议与能力建设 每周1次群体会议,内容包括:
- 扫盲教育(针对不识字成员)
- 基础健康知识(如洗手、儿童营养)
- 强制+协助建立定期储蓄(如每周存0.5美元)
培养长期规划意识;通过群体互动提升社会融入度;储蓄作为“风险缓冲”(应对资产突发问题,如牛生病)
人力成本投入 技术指导员、会议组织者的薪酬,占总项目成本的50%左右 确保所有支持措施落地,避免“只给资产不教方法”的形式化帮扶

需要特别注意的是,这套干预的总成本极高:资产转移本身约户均1000美元(人均250美元),而技术支持、人力等“额外成本”几乎与资产成本相当,使得总投入远超普通现金转移项目(如无条件现金转移通常户均200-300美元)。BRAC的逻辑是:如果能帮家庭突破贫困陷阱,长期收益将覆盖短期高成本。

三、项目评估的理论基石:鲁宾因果模型(Rubin Causal Model)

要严谨回答“毕业计划是否有效”“是否存在贫困陷阱”,必须依赖因果推断框架——这里我们采用Imbens和Rubin提出的鲁宾因果模型,这是评估干预效果的核心工具,也是理解后续实证结果的关键。

(一)潜在结果与SUTVA假设:因果推断的前提

我们定义两个核心变量:

  • 处理变量\(W\):\(W=1\)表示家庭接受“毕业”计划,\(W=0\)表示不接受(对照组);
  • 结果变量\(Y\):如家庭人均消费、生产性资产价值、粮食安全水平等。

从理论上,每个家庭\(i\)都存在两种潜在结果

  • \(Y_i(1)\):若家庭接受计划,会产生的结果;
  • \(Y_i(0)\):若家庭不接受计划,会产生的结果。

但现实中,我们只能观测到其中一种结果——家庭要么在处理组,要么在对照组。因此,实际观测到的结果可表示为: \(Y_i(obs) = Y_i(1)W_i + Y_i(0)(1-W_i)\)

这个公式成立的关键前提是稳定单位处理值假设(SUTVA):一个家庭的处理状态(是否接受计划),不会影响其他家庭的潜在结果。如果违反SUTVA,情况会立即复杂化,例如:

  • 溢出效应:处理组家庭拿到牛后,将多余的牛奶送给对照组邻居,导致对照组的“粮食安全”结果被高估;
  • 攀比效应:对照组家庭因“邻居得到帮助而自己没有”感到不满,减少劳动投入,导致其“收入”结果被低估;
  • 学习效应:对照组家庭观察处理组的养牛技巧,也开始尝试养牛,导致两组差异缩小。

这些情况都会让“潜在结果”不再仅由自身处理状态决定——比如两个家庭的潜在结果会变成4种((1,0),(1,1),(0,0),(0,1)),公式无法再准确描述因果关系。我们并非认为SUTVA永远成立,而是先假设它成立以简化分析,后续会通过实验设计检验并控制这些效应(如“毕业”计划的研究中未发现显著溢出效应)。

(二)处理效应的定义:从个体到平均

个体层面的处理效应是\(Y_i(1) - Y_i(0)\),但我们永远无法观测到个体处理效应——因为一个家庭不能同时处于“接受计划”和“不接受计划”两种状态。实践中,我们更关注“平均处理效应”,主要有三类,每类对应不同的政策需求:

处理效应类型 定义 政策意义
总体平均处理效应(ATE) \(E[Y_i(1) - Y_i(0)]\) 评估计划对“所有潜在目标人群”的平均影响,用于判断是否值得大规模推广
处理组平均处理效应(ATT) \(E[Y_i(1) - Y_i(0) \mid W_i=1]\) 评估计划对“实际接受帮助的家庭”的平均影响,用于判断“已投入的资源是否有效”
条件平均处理效应(CATE) \(E[Y_i(1) - Y_i(0) \mid X_i=x]\) 评估计划对“特定特征家庭”(如女性户主、有残疾成员)的影响,用于优化目标定位

此外,我们还可能关注分位数处理效应(QTE)——即计划对结果分布不同分位数的影响。例如:“计划对消费处于中位数的家庭影响更大,还是对消费处于90分位数的家庭影响更大?”但必须明确:分位数处理效应≠处理效应的分位数。前者是“处理组与对照组在某分位数上的结果差异”(如处理组消费中位数比对照组高10%),后者是“处理效应本身的分布特征”(如60%的家庭因计划消费提升超过8%)——两者只有在“计划不改变家庭在结果分布中的排序”这一严格假设下才等价,而现实中这一假设几乎不成立(如原本消费排倒数第2的家庭,干预后排到倒数第5)。

以“毕业”计划为例,Banerjee等人的研究发现,分位数处理效应在高收入分位数(如75分位数、90分位数)更大,在低收入分位数(如25分位数)更小——这与贫困陷阱的理论预期一致:接近阈值的家庭(高收入分位数的贫困家庭)更易通过干预突破陷阱。

(三)选择偏差与三种解决方案:从理论到实践

如果直接比较处理组和对照组的观测结果差异(\(E[Y_i(1)\mid W_i=1] - E[Y_i(0)\mid W_i=0]\)),很可能存在选择偏差——即两组家庭本身就存在差异,而非计划导致结果不同。我们可以将这个差异拆分为两部分,清晰识别选择偏差的来源:

\[\begin{align*} &E[Y_i(1)|W_i=1] - E[Y_i(0)|W_i=0] = \underbrace{E[Y_i(1)-Y_i(0)|W_i=1]}_{\text{ATT(真实处理效应)}} + \underbrace{E[Y_i(0)|W_i=1] - E[Y_i(0)|W_i=0]}_{\text{选择偏差(两组固有差异)}} \end{align*}\]

案例:选择偏差的具体表现

在孟加拉国某村庄,参与式识别选出10户极端贫困家庭,BRAC工作人员最终只选了5户进入处理组,理由是“另外5户的户主身体更弱,可能无法养牛”。此时,处理组和未被选的5户(若作为对照组)的差异,就包含了“身体状况”这一固有差异——直接比较会高估计划的“养牛收益”,因为处理组本身更有能力经营资产。

要解决选择偏差,核心是让“处理状态的分配与潜在结果无关”,主要有三种路径,对应不同的实验设计:

1. 随机分配(Random Assignment):最理想的解决方案

通过随机化(如抽签、计算机随机)确定谁在处理组、谁在对照组——这样一来,处理组和对照组在“观测特征”(如家庭规模、健康状况)和“未观测特征”(如努力程度、风险偏好)上都具有可比性,选择偏差为零。此时,直接比较两组均值就能得到无偏的ATT。

“毕业”计划的两项核心研究均采用随机分配:

  • Bandiera等人(2017):在孟加拉国按“地理区域”随机——先随机选择部分村庄作为处理村,在处理村内所有识别出的极端贫困家庭都接受计划;
  • Banerjee等人(2015):在六国采用“混合随机”——部分国家先随机选择村庄(处理村vs控制村),再在处理村内随机选择家庭;部分国家直接在村内随机选择家庭。

2. 可观测变量条件独立(Unconfoundedness):非随机场景的替代方案

如果无法随机分配(如政策已覆盖所有村庄),可假设“控制一组可观测特征\(X\)后,处理状态与潜在结果独立” \(W_i \perp (Y_i (1) , Y_i (0))\mid X_i\) 。此时,只要控制住\(X\)的差异,剩下的结果差异就是处理效应。

常用方法包括:

  • 匹配:为每个处理组家庭找一个“特征完全相同”的对照组家庭(如同样是女性户主、3口人、无耕地),再比较两者结果;
  • 倾向得分匹配:用回归模型计算每个家庭“被选入处理组的概率”(倾向得分),再按得分匹配处理组和对照组;
  • 双重机器学习(DML):当特征\(X\)较多时(如同时控制年龄、教育、健康、资产),用机器学习方法估计“处理状态与特征的关系”和“结果与特征的关系”,再剥离特征影响后计算处理效应。

3. 准实验设计(Quasi-Experiment):解决未观测偏差

如果处理状态与潜在结果相关,且无法通过可观测特征控制(如“是否努力”这类未观测变量),则需要通过准实验设计分离因果效应,常见方法包括:

  • 双重差分(DID):比较处理组和对照组在“干预前后”的变化差异(如处理组干预后消费增长20%,对照组增长5%,则处理效应为15%);
  • 断点回归(RD):利用“处理状态由某个连续变量的阈值决定”的规则(如收入低于1.9美元/天才能参与计划),比较阈值附近的处理组和对照组(如收入1.89美元和1.91美元的家庭,其他特征相似,差异仅来自是否参与计划);
  • 工具变量(IV):找到一个“只影响处理状态,不直接影响结果”的变量(如“是否被随机选中获得参与资格”),通过该变量间接推断处理效应。

这三种方法会在后续课程中详细展开,今天我们重点讨论随机分配在“毕业”计划评估中的应用。

四、“毕业”计划的实证证据:从短期效果到长期持续性

(一)两项核心研究的设计与结果

目前关于“毕业”计划的最有影响力的研究有两项,它们通过严谨的RCT设计,验证了计划的有效性,也为贫困陷阱提供了关键证据。

1. Bandiera等人(2017,QJE):孟加拉国BRAC计划的4年追踪

该研究针对孟加拉国BRAC的“毕业”计划,覆盖约150个村庄、3000多户家庭,采用“村庄层面随机分配”(处理村vs控制村),追踪4年。核心结果如下(数据整理自研究原文表格):

结果变量 2年处理效应 4年处理效应 对照组4年均值 相对变化 标准误 显著性
贫困线以下比例(%) -6.2(百分点) -8.4(百分点) 62% -13.5% (2.1) ***
人均消费支出(美元/月) +83 +112 1018 +11% (15.3) ***
家庭生产性资产(美元) +285 +325 980 +33% (28.7) ***
储蓄余额(美元) +42 +68 152 +45% (8.9) ***
获得贷款比例(%) +7.5 +12.3 28% +44% (3.2) ***

注:***表示p<0.01,标准误已聚类到村庄层面(解决同一村庄家庭的相关性)。

关键发现

  • 处理效应随时间增强:4年效应(如贫困率下降8.4个百分点)显著大于2年效应(6.2个百分点),证明计划不是“短期输血”,而是“长期赋能”;
  • 效应覆盖多维度:不仅消费、资产提升,储蓄和信贷可得性也显著改善,说明家庭进入了“收入-储蓄-投资”的良性循环。

2. Banerjee等人(2015,Science):六国跨国复制研究

为验证计划的外部有效性(不同国家是否同样有效),研究者在埃塞俄比亚、加纳、洪都拉斯、印度、巴基斯坦、秘鲁六国推行“毕业”计划,采用“统一框架+本地化调整”的模式:

  • 统一框架:必须包含“资产转移、技术支持、群体会议”三大核心组件;
  • 本地化调整:资产类型按当地需求选择(如秘鲁用豚鼠、埃塞俄比亚用蜜蜂),津贴金额按当地物价调整;
  • 协调机制:所有团队每年在巴黎召开2次会议,确保计划“精神一致”,避免因执行差异导致结果偏差。

研究将多个相似结果变量整合为“指数”(如“粮食安全指数”包含“过去7天是否吃饱”“孩子是否漏餐”等5项指标,通过标准化后取平均得到),核心结果如下(数据整理自研究原文表格):

指数名称 15个月处理效应(标准差) q值(错误发现率) 3年处理效应(标准差) q值 效应稳定性(3年vs15个月)
人均消费指数 0.122***(0.023) 0.001 0.120***(0.024) 0.001 基本稳定
粮食安全指数(5项) 0.107***(0.022) 0.001 0.113***(0.022) 0.001 略有提升
资产指数 0.258***(0.023) 0.001 0.249***(0.024) 0.001 基本稳定
金融包容指数(4项) 0.367***(0.030) 0.001 0.212***(0.031) 0.001 略有下降(仍显著)
收入与收入指数(5项) 0.383***(0.036) 0.001 0.273***(0.029) 0.001 略有下降(仍显著)
心理健康指数(3项) 0.099***(0.022) 0.001 0.071***(0.020) 0.001 略有下降(仍显著)

注:q值是“错误发现率(FDR)”调整后的指标——当同时检验多个结果变量时,可能因随机因素导致个别变量显著,q值通过控制“误判为显著的概率”(如q=0.001表示误判率低于0.1%),确保结果可靠。

关键发现

  • 跨国有效性:计划在六国均产生显著正向影响,无一国出现负效应;
  • 效应异质性:不同国家的效应大小存在差异,如洪都拉斯的资产指数效应(0.08标准差)远低于印度(0.32标准差),事后分析发现原因是“洪都拉斯的主要资产是鸡,而鸡因禽流感全部死亡”;
  • 长期稳定性:3年效应虽略低于15个月效应,但仍保持统计显著性,证明计划效果不是“昙花一现”。

(二)RCT评估的五大挑战与应对:“毕业”计划的实践经验

随机分配虽能解决选择偏差,但并非“万能药”——在“毕业”计划的评估中,研究者面临并解决了五大关键挑战,这些经验对其他反贫困项目评估具有重要参考价值:

1. 外部有效性:结果能否推广到其他地区?

挑战:在孟加拉国有效的计划,在非洲或美洲是否同样有效?比如,孟加拉国以农业为主,牛作为资产很合适;但在城市周边,缝纫机可能更合适——资产类型选错会直接影响效果。

应对

  • 六国研究采用“统一核心+本地化调整”模式,确保“机制可复制”(如资产转移+技术支持),同时允许“形式本地化”(如不同资产类型);
  • 结果显示,尽管效应大小有差异,但核心逻辑(资产转移帮助家庭突破阈值)在所有国家成立,证明计划的外部有效性较强。

2. 非依从性:家庭不按分配执行

挑战:部分处理组家庭可能拒绝参与计划(如觉得“养牛太麻烦”),部分对照组家庭可能通过其他渠道获得类似支持(如从亲戚处借牛)——这会导致“实际处理状态”与“分配处理状态”不一致,破坏随机化的有效性。

应对

  • 采用“意向性治疗分析(ITT)”:仍按初始分配分组(而非实际参与状态),避免因“选择性参与”引入新的偏差;
  • 印度的研究中,约52%的处理组家庭拒绝接受资产,ITT分析显示,即使包含这些家庭,计划仍有显著正效应——说明“愿意参与的家庭”从中获益更多,实际参与效应(TOT)会更大。

3. 随机化偏差:选择“效果好”的实验地点

挑战:Heckman提出,RCT可能存在“随机化偏差”——研究者或合作NGO为了让结果更显著,会选择“预期效果好”的地点开展实验。例如,Opower公司的第一个“能源消耗干预”实验,选择了“居民对邻里比较敏感”的社区,效果显著;但后续在95个社区复制时,效果远低于第一个社区。

应对

  • 六国研究由不同国家的独立团队执行(如印度团队由MIT和当地机构合作,加纳团队由西北大学和当地NGO合作),避免“单一团队挑地点”;
  • 实验地点选择采用“随机抽样”:从各国的“极端贫困地区”中随机选择村庄,而非主观选择“条件好”的村庄。

4. 多重结果的“摘樱桃”:只报告显著结果

挑战:“毕业”计划影响的结果变量极多(消费、资产、健康、教育、社交等),如果研究者只报告显著的结果,会误导读者——比如,检验20个变量,即使计划完全无效,也可能有1个变量因随机因素显著。

应对

  • 预先登记研究方案:在实验开始前,通过学术平台(如AEA RCT Registry)公布要检验的结果变量和分析方法,避免事后调整;
  • 采用q值调整多重检验:如Banerjee等人的研究,所有指数的q值均小于0.001,证明结果并非“偶然显著”。

5. 溢出效应:处理组影响对照组

挑战:处理组家庭的改善可能间接影响对照组(如处理组养牛后,当地牛奶价格下降,对照组的牛奶收入减少),违反SUTVA假设。

应对

  • 部分研究采用“村庄层面随机+村内个体随机”的设计:在处理村内,同时存在处理组和对照组家庭,可比较“处理村内的对照组”与“控制村内的对照组”的差异——若差异不显著,说明无溢出效应;
  • “毕业”计划的研究中,两类对照组的结果无显著差异,证明溢出效应不显著——原因是“处理组家庭数量少(每村4-5户),且社会融入度低”,对村庄整体影响有限。

五、贫困陷阱的直接证据:S形曲线与双峰分布

(一)理论预期:贫困陷阱的核心特征

贫困陷阱的核心理论特征是“资产-未来资产”的S形映射曲线——该曲线与45度线(资产保持不变的基准线)相交于三个点:

  1. 低稳态:资产水平低,未来资产增长缓慢,家庭被锁定在贫困中;
  2. 不稳定阈值:资产水平介于低稳态和高稳态之间,若资产高于阈值,会收敛到高稳态;若低于阈值,会收敛到低稳态;
  3. 高稳态:资产水平高,未来资产增长稳定,家庭脱离贫困。

但在观测数据中,我们很难直接看到S曲线——因为“不稳定阈值”附近的家庭会快速向两个稳态移动(低于阈值→低稳态,高于阈值→高稳态),导致资产分布呈现双峰特征(集中在低稳态和高稳态),阈值附近几乎没有观测点。

(二)“毕业”计划如何揭示S曲线?

“毕业”计划的资产转移为观测S曲线提供了独特机会:项目向低资产家庭注入固定价值的资产,使得部分家庭的资产水平从“低稳态”跃升至“阈值附近”——这就为观测S曲线提供了“中间点”的数据。Balboni、Bandiera等人(2021)的研究,首次利用“毕业”计划的数据,实证观测到了S形曲线,具体步骤如下:

1. 第一步:观测基线资产的双峰分布

研究分析了孟加拉国实验村庄的基线资产数据(干预前),发现家庭生产性资产呈现明显的双峰分布

  • 第一峰(低稳态):约60%的家庭资产低于1单位(以牛的价值为基准,1单位=1头牛的价值);
  • 第二峰(高稳态):约30%的家庭资产高于2单位;
  • 中间区间(1-2单位,阈值附近):仅约10%的家庭,验证了“阈值附近家庭少”的理论预期。

2. 第二步:资产转移填补“中间区间”

“毕业”计划向低资产家庭转移1单位资产(如1头牛),使得部分家庭的资产水平从“低稳态”(如0.5单位)跃升至“中间区间”(如1.5单位)——此时,处理组家庭的资产分布出现了“中间峰”,为观测S曲线提供了数据。

3. 第三步:估计S形转移曲线

通过非参数回归(局部多项式估计),研究估计了“基线资产+转移资产”与“未来资产”的关系,结果如下:

组别 曲线形状 与45度线交点数量 核心特征
处理组 清晰S形 3个(低稳态、阈值、高稳态) 资产低于阈值(2.33单位)时,未来资产增长缓慢(斜率<1);高于阈值时,未来资产快速增长(斜率>1)
对照组 单一稳态 1个(低稳态) 无论初始资产多少,未来资产都收敛到低稳态(斜率≈1,且始终低于高稳态)

4. 第四步:回归验证阈值效应

研究定义“Δi = 2011年资产 - 2007年资产”(即资产增长),并检验“初始资产+转移资产是否高于阈值”对Δi的影响,结果如下(数据整理自研究原文表格):

变量 处理组Δi系数 对照组Δi系数 交互项(处理×高于阈值)系数 标准误(处理组) 显著性
高于阈值(Above k) 0.297 -0.020 0.318 (0.043) ***
常数项 -0.138 0.345 -0.483 (0.033) ***
样本量 3292 2450 5742 - -

注:***表示p<0.01,阈值k=2.33单位(由非参数回归估计得出)。

关键结论

  • 处理组中,“资产高于阈值”的家庭,资产增长显著为正(0.297***);
  • 对照组中,即使假设“资产高于阈值”,增长也不显著(-0.020);
  • 交互项系数显著为正(0.318***),证明计划确实帮助家庭突破了阈值,进入高增长区间。

六、贫困陷阱的机制:排除与推测

我们已经有充分证据证明贫困陷阱存在,也知道“毕业”计划能打破它,但“贫困陷阱的具体成因是什么”,目前仍未完全明确。不过,通过现有研究,我们可以排除一些机制,并提出合理的推测

(一)排除的两种机制

1. 营养驱动机制

如前所述,Dasgupta和Ray的“营养-生产力-收入”循环机制,在实证中缺乏足够支持:

  • 营养对生产力的影响强度有限:研究发现,即使将收入全部用于改善营养,生产力提升也不足以形成“低收入→营养不良→低生产力→更低收入”的恶性循环;
  • “毕业”计划的效应在15个月就显著显现,而营养对生产力的影响需要更长时间(如1-2年),因此营养不是主要成因。

2. 信贷约束机制

BRAC本身就是小额信贷机构,在实验村庄也提供小额贷款——如果贫困陷阱是因“无法获得信贷”,那么对照组家庭完全可以申请小额贷款,但实际情况是他们“不愿申请”(缺乏可行项目),而非“不能申请”:

  • 孟加拉国的研究显示,对照组家庭的小额贷款申请率仅为8%,远低于处理组的20%(处理组因有资产,有了可行项目,才愿意申请贷款);
  • 这说明信贷约束不是核心成因,“缺乏可行项目”才是关键。

(二)三种可能的核心机制

1. 收入多样化:从“单一风险”到“多元收入”

印度的10年追踪研究发现,处理组家庭的收入来源不断多样化,这是维持高稳态的关键:

  • 第一阶段(1-3年):依赖资产收益(如牛产奶、繁殖),收入增长缓慢但稳定;
  • 第二阶段(3-7年):转向非农业小生意(如摆摊、缝纫、小型零售),收入增长加快——这些生意受农业风险(如旱灾)影响小,稳定性更高;
  • 第三阶段(7-10年):下一代迁移就业——处理组家庭的子女更倾向于外出打工(如去城市工厂),且收入显著高于对照组子女(约高26%),形成“代际脱贫”。

2. 心理与行为变化:摆脱“贫困认知偏差”

贫困会导致“认知资源稀缺”——人们疲于应对眼前的生计,无法做长期规划。“毕业”计划的群体会议、储蓄要求和技术支持,不仅提供了资源,还帮助家庭培养“长期思维”和“自我效能感”(相信自己能改变现状):

  • 加纳的研究发现,处理组家庭在“需要专注的任务”(如记忆数字、规划未来收入)上的表现,比对照组高0.15个标准差——证明其认知能力得到提升;
  • 印度的研究显示,处理组家庭的“长期规划行为”(如为子女教育储蓄、购买保险)比例,比对照组高18个百分点,这帮助他们应对未来风险(如疾病、自然灾害)。

3. 社会融入:从“边缘”到“参与”

极端贫困家庭往往居住在村庄边缘,社会融入度低,难以获得信息和支持。“毕业”计划的群体会议和技术支持,帮助他们建立社会联系:

  • 处理组家庭的“村庄公共活动参与率”(如村民会议、宗教仪式)比对照组高23个百分点;
  • 这些社会联系为家庭提供了关键信息(如市场需求、就业机会)和支持(如牛生病时,邻居帮忙联系兽医),进一步巩固了脱贫成果。

七、课程总结与后续安排

今天我们围绕“毕业”计划,系统讨论了贫困陷阱的理论、实证与机制,核心结论如下:

  1. “毕业”计划是基于贫困陷阱理念设计的综合干预,通过“资产转移+多维支持”,帮助极端贫困家庭突破阈值,进入高稳态;
  2. 两项核心RCT研究(孟加拉国4年、六国3年)证明,计划在短期和长期均有效,且效应覆盖消费、资产、健康等多维度;
  3. Balboni等人的研究观测到了“资产-未来资产”的S形曲线,为贫困陷阱提供了直接实证证据;
  4. 贫困陷阱的成因排除了营养和信贷约束,可能与收入多样化、心理行为变化、社会融入相关。

后续课程安排

  • 下一周,Frank教授将带来两堂“行为经济学与贫困”的课程,深入探讨“贫困如何影响认知和决策”,以及“如何通过行为干预打破贫困陷阱”;
  • 之后,我们将从“劳动力市场”角度,分析贫困陷阱的生产力机制(如技能积累、就业机会)。

课前准备

请大家在下次课程前阅读以下文献:

  1. Balboni等人(2021)《Why do people stay poor》;
  2. Banerjee、Duflo、Sharma(2021)《Long-term effects of the targeting the ultra poor program》(印度10年追踪研究)。

我们将围绕“贫困陷阱的机制拆解”展开更深入的讨论,特别是“如何通过政策优化,让更多家庭突破贫困陷阱”。